我曾自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水里游的无一不吃（这或许也是我被命写螃蟹的缘起），天上吃过鹌鹑麻雀，地上吃过知了蚂蚱，水里吃过小鱼小虾泥鳅青蛙。后来从课本上知道这叫“竭泽而渔”。
咱们村头有一个小湖，村里人称之为坑，里边盛产各种水货，我和小同伴常用生果罐头瓶捞鱼。有一年大人们馋了，把几个浇庄稼的水泵放进湖里抽水，水抽干之后鱼虾横飞，大人孩子都陷入了癫狂，拎着脸盆、水桶到湖底捉鱼。后来从课本上知道这叫“竭泽而渔”。奇怪的是，我没见到一只螃蟹。
到城里日子之后，那种青壳的小螃蟹走上过我的饭桌，但也没什么形象，肚子里蟹黄干瘦，六条腿里不见肉星，比蚊子腿好不了多少，大钳子上倒有些真材实料，放嘴里一嚼，用牙齿劈开大腿，蟹肉卷入嘴里，甘蔗渣相同将蟹钳吐得满桌。这种北方粗鄙吃法，若让南边同胞看见，会意痛得流出眼泪。当然也未必，由于北方的螃蟹太寡淡，入不了他们的眼。
南边文人北方将，说的是北方粗糙，南边细腻，北方勇武，南边文雅，北方出皇帝，南边出宰相。但在吃的范畴，南边人比北方人要勇敢得多，广东人不说了，那是老祖宗越人传下来的，只说江浙这一带，单把螃蟹拿出来，论吃螃蟹的艺术，北方人就望尘莫及。
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嘲笑过北方人：“关中无螃蟹，怖其恶，认为怪物。人家每有病疟者，则借去悬门户。”这证明在宋朝，陕西公民是不吃螃蟹的，并且还怕。
有一次到宁波出差，正好堆集吃螃蟹经历。先吃一盘温青蟹，又唤一盘呛红膏蟹，点蟹的朋友在行，不点整只，都是成块切好，正合适我这笨嘴瓜舌的黄河流域吃货。满嘴腥香，蟹黄流动，吃得我横着走动。朋友说，这两盘其实醉蟹，呛蟹是醉蟹的一种。
呛蟹我倒听说过，精确说是读到过。汪曾祺在《故土的食物》里写：“黄开榜一家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。饭天然吃得简略，红糙米饭，青菜汤。哑巴有时摸点泥鳅，捞点螺蛳。越塘有时卖呛蟹的来，麻丫头就去买一碗。很小的螃蟹，有的当地叫彭蜞，用盐腌过，很咸。这东西仅仅蟹壳没什么肉，偶有一点蟹黄，仅仅嘬嘬滋味罢了，可是很下饭。”
说起汪曾祺有点走不动步，就多写几句这位大神，写美食文章，形象最深的一是陆文夫，二是汪曾祺。老爷子江苏高邮人，我曾从扬州动身，去高邮湖找汪曾祺写过的鸭子和鸭蛋，到驿站和庙里怀想他儿时玩过的当地。高邮湖莲藕看不到边，船上人家连成排不上岸。还不到吃蟹的时节。
高邮湖的大闸蟹、固城湖的大闸蟹、阳澄湖的大闸蟹哪家好？我是吃吃分不清楚，而在市场上，阳澄湖早已甩开其他两湖，成为蟹界的少林武当，一统江湖了。阳澄湖的螃蟹未必壁立千仞，但架不住缘由偶然。必须得说，汪曾祺一手捧红了阳澄湖大闸蟹，无意中成了高邮湖的“叛徒”。
汪曾祺曾执笔革新样板戏《沙家浜》，给刁德一写了一句台词：“命你们下阳澄湖捕鱼捉蟹，按市价购买。” 这句捕鱼捉蟹的戏词，被全国老百姓牢记在心，至今在阳澄湖的螃蟹铺子里，还有人挂这句戏文。按时尚的话讲，这是最好的广告植入。
汪曾祺就这样变节了高邮湖，若不是他相同捧红了高邮湖鸭蛋，家园人们对他定见可就大了。要说高邮湖鸭蛋，我看还比不上河北白洋淀的鸭蛋，没办法，孙犁教师只写了荷花和芦苇，根柢没写鸭蛋。
香港回归第二年，长者去观察了阳澄湖大闸蟹基地，并当场挥毫，写下“西风响，蟹脚痒，金秋正好吃蟹黄”几个大字。长者扬州人，和阳澄湖、高邮湖都是近邻，有这样的重量级代言，阳澄湖大闸蟹的江湖位置夯实了。
有一位叫施今墨的老中医，是其时中医界的扛把子，他爱蟹成痴，还化身螃蟹武林的百晓生，为全国螃蟹拍了个坐次。他把螃蟹分为六等，每等又分为二级：一等是湖蟹，阳澄湖、嘉兴湖一级，邵伯湖、高邮湖为二级；二等是江蟹，芜湖一级，九江二级；三等是河蟹，清水河一级，浑水河二级；四等溪蟹；五等沟蟹；六等海蟹。
在饮食范畴，哪些美食被文人歌咏，它们就可以前史撒播，成为文明的一部分。螃蟹这东西金刚铁甲，横行不羁，又给了文人发挥的空间，很合适那些口不敢言意有所指的年代。他们还给螃蟹起了两个雅号：无肠令郎和内黄侯。
螃蟹被吃的前史久了，在六千年的良渚文明遗址（浙江余杭一带），考古学家就发现了螃蟹壳，这雄辩地证明了为什么江浙公民长于吃螃蟹。而它被文人记载，大约最早是在《世说新语》，讲的是晋朝的事：晋毕卓嗜酒，尝谓人曰：“得酒满数百斛船，四时甘味置两端，右手持酒杯，左手持蟹螯，拍浮酒船中，便足了终身矣。”
右手端杯，左手持螯，陋船载酒任平生，这一形象定格了我国文人和螃蟹的联系。晋朝是漆黑的，嵇康身死阮籍残，舌头无法用来说话，那好，文人就拼命喝酒，并啃下胡作非为的螃蟹，那是一个年代舌尖上的摇滚，是心里反抗的行为艺术。
明代人骂严嵩编过两句话：“尝将冷眼观螃蟹，看你横行到几时。”这两句齐白石也用在画里，挖苦刁难他的贪腐小吏。等毁灭之后，全国公民吃起了螃蟹，并指名要吃三公一母，还说宋庆龄也点来吃了。这些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与八卦，让螃蟹在美食界的位置卓著不群，这个表面凶暴丑恶，内中鲜美无比的家伙，从此登堂上桌，成了人们抒发感念的好同伴。
螃蟹在我国的命运，也遵从着一个规则，先端上餐桌，然后被文人发现写入文明史，终究进入大众文学的领地。
比方在永存的美食作品《金瓶梅》里，腌螃蟹便是潘金莲的榜首拿手菜，也叫呛蟹。在第二十三回，西门庆与宋惠莲在藏春坞洞里交流了一夜，第二天家丁揶揄宋惠莲：“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，说你会劈的好腿儿。”这句绝妙的一语双关，让“劈腿”一词撒播至今。
第三十五回，西门庆款待他的几个败落兄弟，潘金莲的腌螃蟹已成大官人家的招牌菜，“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，到现在娘们都吃了，剩余腌了几个。”叮咛小厮：“把腌螃蟹拿几个来。”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着，吃的净光。
那应伯爵是多么人物，什么没见过，又什么没吃过，把潘金莲的腌螃蟹吃个净光，可知潘五的手工已到适当水准。
《红楼梦》受了《金瓶梅》特别大的影响，我小时候捣乱，还把两本书各章标题拼一块玩，比方“潘金莲醉闹葡萄架，贾宝玉初试云雨情”。仅仅曹雪芹和兰陵笑笑生身世不同，相同一件事，两人写出来，滋味截然不同。仍是螃蟹这件事，《红楼梦》里写大观园的姑娘们结社赋诗，不只写了菊花，还拿螃蟹比了一回。
夺冠的是薛宝钗，“眼前路途无经纬，皮里春秋空黑黄”这两句神来之笔，贾宝玉写的四句也活色生香，“贪吃天孙应有酒，横行令郎却无肠。脐间积冷馋忘忌，指上沾腥洗尚香。”
贾宝玉这几句好在，“指上沾腥洗尚香”这几句，绝妙地写出了一个螃蟹吃货的体会，一只好的螃蟹，确实是有腥味，也有幽香，贪吃之下，蟹油满手，尽管洗过，手上也必留有余味。贾宝玉是吃螃蟹的行家。
上面这两本书是明清年代的盛行文学，到我的少年时期，盛行文学便是武侠小说了。古龙有本小说叫《情人箭》，里边有个人叫无肠君金非，以一套“无肠九七式”行走江湖。人们都说梁羽生写诗最好，金庸古文最好，其实古龙也有古典根柢，无肠君，便是从无肠令郎化来的。无肠令郎，便是螃蟹。
曾担任《锵锵三人行》《圆桌派》《我国之声》等节目嘉宾，著有文明评论集《贰年代》、文明随笔集《十字街骑士》 等。
